🍃四时食事🥗
 
 

那些已经死去的活者


窗外阳光明媚,小池边的大鹅一如既往地喧闹非常,发出嘶哑又急迫的叫声。我坐在窗户旁的单人皮椅上,腿上盖着柔软的针织白色毯子,身旁的木凳子上摆着拿铁咖啡。阳光照在咖啡杯上,让人相信这杯冬日上午的咖啡会能够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温热下去。


这两日读的书是《困在大脑里的人》,一名脑科学家写的半自传半科普读物。记录作者自己在脑科学领域的事业道路,然后以此为轨道铺陈出他在“处于意识的灰色地带”的病人身上得出的研究成果 — 在已经毫无反应、沉睡多时的植物人中,其中有一小部分的人,其实还是拥有清醒的意识的,只是他们没有办法表现出来。他们会痛,也会感伤,他们能按照科学家所要求的,在脑中想象自己在打一场激烈的网球比赛,或者想象自己在原本的家里走动。


《潜水钟与蝴蝶》的作者罹患闭锁综合症,只有左眼皮能轻微眨动。旁人能够和他以字母表沟通,他也以此为媒介写出了一本书。但即使他能够以这种极为有限的方式与外界沟通,他全身的瘫痪和除去左眼皮以外的毫无生理反应,他变形的怪异外貌,就足以让旁人把他视为一滩没有感觉的死肉。他面前的电视正播放到运动比赛的高潮之处,电视被骤然关掉,他“被睡觉”了。他的身体在被挪动时,对方把他类似于摔地放到床上,他很痛,但他的表情依然木然呆滞,没有声音发出。甚至一日醒来,他忽然发现医生在沉默地为他缝合右眼,原因是他的右眼皮无力完全闭合,医生需要把眼皮缝合起来保护眼角膜的湿润。但这件事没有人对他解释过,他只是忽然醒来就发现手术正在进行,他疯狂地惊恐着医生会不会连他左眼也缝合,毕竟那是他和人间连接的唯一一道独木桥了。

罹患闭锁综合症的病人,即使大家知道他们仍然存有意识,依然会在日复一日得不到回应之后,放弃与病人沟通,继而放弃“病人仍然是一个有心智和思想的人”这个想法。可能是抱有这个想法去照顾病人,太累了吧,所以身边的人更愿意把病人物化成一块肉,只需要按流程来处理即可。那么连左眼皮都不能眨动,被医生宣判为植物人的那些病人呢?他们的意识被埋得更深,被逐渐退化和腐烂的肉体层层包裹,除了脑部扫描,他们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的沟通桥梁。

他们也许会在深深的海底疯狂地呼喊“我在这里!我还在这里!”也许会宁愿连最后的一点意识都丢弃,至少这样就不会感到痛苦了。

但这些,对于旁人而言却未必重要。


只要病人和旁人的沟通能力弱化到某一个程度,旁人就很容易忽视他们的意愿,忘记他们仍是有感受的人。对于卧病在床十年的老人,对于日后只能依赖机器维生的病人,旁人在如何"处理"或"处置"他们之前,未必会知会他们。对于他们的生死意向,也甚少会被问及。无论他们是被强迫死亡,还是被强迫生存,其实都未必人道。

我们大多时候会尽力完成逝者的遗愿,但我们更多时候却认为可以为没有希望好转的病人做主,忽视他们本人的意愿。从这点来说,他们比起死去的人,离活者应有的尊严更远。他们比死人更像死人。


在另一本讨论心智的书《人心的本质》里,有这样一段话:

“[被认为]有心智的存在体会被尊重,会被给予责任和道德地位,而没有心智的存在体可能会被忽视、被摧残,或者被当作财产进行买卖……

心智存在于旁观者的眼中。心智不是一个客观事实,而是感知到它的人给予的礼物。心智与知觉有关,被批准进入‘心智俱乐部’的依据不是它们是什么,而是我们觉得它们看起来是什么。所以为了能进入‘心智俱乐部’,你必须表现出看起来有心智的样子。”

这实在是一段很残忍的文字。


读脑科学家从健康者的角度出发写的《困在大脑里的人》,比读作为病人以第一人称写的《潜水钟与蝴蝶》,读起来让人更累更难过。也许是从旁观者角度写就的文字,可以客观但毫无顾忌地表示同情和悲哀,而身处苦难之中的人,反而需要乐观来自我保护。


此刻我的腿上盖着一张柔软的针织毯子,坐在落地窗前,手背的皮肤上铺着一小片明亮的阳光。我想象自己是一个病人,也许我的身体患有残疾,也许某些肢体无法自如地动作,我想象自己身处的不是方便且温暖的家,而是一个疗养院中的房间里。那么此刻作为病人的我,会想什么呢?

我大概不会再那样关注体重、关注别人对我的看法、关注存款,也大概不会那么在乎那些平常让我烦心的事情。取而代之的,我会希望疼痛减少,样貌恢复回平常人的样子,我会希望自己有能力阅读,在读完一页书后能伸出手指自己翻书,我会希望自己能够说出话来、或写出字来,即使只是简短的词语也好。

我想,我一定会很希望重新过上现在的我所拥有的生活。


11 Mar 2022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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